上期文章:欧文·亚隆自传式小说|治疗忧伤的七课——第一课:头一个梦
若说艾琳的头一个梦预示了我们未来的关系,那么她在治疗第二年所做的梦则正巧相反,这朝后射的光线燃亮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。
“我在这间办公室里,坐在这张椅子上。但我们之间却有一堵奇怪的墙,我看不见你。起先我也看不出墙来,因为它形状不规则,有很多缝隙和凸起。我看到一小块布,红色的格子;接着我又认出一只手;再来一只脚和膝盖。现在我知道它是什么了——一堵人墙,尸体相叠的人墙。”
“你梦里有什么感觉,艾琳?”这几乎总是我的头一个问题。
梦里的感觉总会直逼问题的核心。
“不舒服,可怕。最强烈的感觉发生在一开头——我看到这堵墙,心头茫然之际。孤单——迷惑——恐惧。”
“说说墙的模样。”
“听起来好像很令人毛骨悚然——就像集中营里的一堆尸体。那块红格子布——我认得这个花色,那是杰克去世那晚所穿的睡衣。但其实这堵墙并没有那么可怕,它只是在那里存在,我正在研究它,检视它,这样甚至还减轻了我的恐惧。”
“我们之间一堵尸体堆成的人墙——艾琳,你怎么解读它?”
“没什么神秘的,整个梦境都没什么神秘之处,只是我一直有的感觉而已。这个梦说的是,你因为这些尸体而无法真正看清我。这么多死亡,你无法想象。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!你的生命中从无悲剧。”
艾琳失去的亲人越来越多。
先是她的哥哥,接着是她的先生,他在我们开始治疗那一年年底去世。几个月后,她父亲也诊断出癌症晚期,不久她母亲也罹患阿尔茨海默氏症。接着,在她治疗略有起色时,20岁的教子一一她堂姐的独子,因乘船意外溺毙。
就在伤逝的痛苦与绝望中,她做了上述尸体墙的梦。
“说下去,艾琳,我正在听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,你怎能了解我?你的人生美好得简直不像真的——温暖、安逸、纯洁,就像这间办公室。”
她指着身后整整齐齐的书架,和窗外枣红色的日本红槭。
“只缺几个棉布垫子、火炉,和哔哔剥剥的炉火罢了。你的亲友环绕着你,全都在这同一座城里,这个家庭圈子完整无缺。你怎么能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?你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得更好吗?假如你太太或儿女现在突然死亡,你会怎么做?甚至连你这件装模作样的条纹衬衫——我恨它。你每一次穿它,我都退避三舍。我痛恨它所象征的意义!”
“它的意义是什么?”
“它说:‘我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,谈谈你的问题吧。’”
“你以前曾谈过这样的感受,但今天它们却很强烈。为什么是今天?为什么你现在会做这样的梦?”
“我告诉过你我要和艾瑞克见面,昨天我和他共进晚餐。”
“后来?”我敦促她继续说。她常常有这种恼人的停顿,仿佛意味着我该自行明了艾瑞克和这个梦境之间的关系。
其实她只提过这个人一次,他太太10年前去世,她在丧偶课题的演讲上认识他。
“后来他证实了我常说的那些话。他说你对我经历杰克之死的说法根本不对。你没有这样的经历,也用不着克服这样的痛苦。艾瑞克已经再婚,还有个五岁的女儿,但伤口依然疼痛流血。他每天都会和亡妻谈话,他了解我。我相信唯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了解。有一个地下会社——”
“地下会社?”我插嘴问。
“由真正了解的人所组成的——全都是丧偶者。你一直教我要忘记杰克,重度人生,找个新伴侣——这是错的。是像你这样从未失去亲人的人才会犯自以为是的错误。”
“因此唯有丧偶者才能治疗丧偶者?”
“唯有曾经经历过的人。”
“我一进这行就听过这样的谬论!”
我不禁向她发作:“唯有酒徒才能治疗酒徒?吸毒者才能治疗吸毒者?是不是非得饮食失调才能治疗厌食症患者?或是躁郁症、疯子,才能治疗精神失常的?精神分裂的人才能治疗精神病患?”
艾琳知道怎么引爆我。她有非常敏锐的直觉,一下子就找到激怒我的方法。
“哦,别来这套!”她反击,“我是大学辩论队长,我可知道这是归谬法!但这没有用,承认吧!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“不,我可不同意。你根本忽视了治疗师的训练!我们的训练就是针对这个——要敏感,要有同理心——要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,体会病人所体会的经验。”
我气坏了,而且我也学会不要压抑自己的怒气,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能有更好的进展。
有时她来我办公室,抑郁消沉,连话也懒得说,但一旦我们抬起杠来,她就生气蓬勃。
我知道我是在扮演杰克的角色,他是唯一敢大胆对抗她的人。
她对别人总是冷如冰霜,叫人胆寒(她属下的外科住院医师都称她为“女王”),但杰克却从不屈服。她告诉我他从不隐藏他的情绪,常常气得走出室外,边喃喃自语:“我可没空听这些胡说八道。”
我不只因为她坚持唯有丧偶者才能治疗丧偶病人的理论气结,也对艾瑞克丧偶之痛永无了时的说法感到愤怒。这成了艾琳和我不断争辩的课题。
我采取非常稳健的立场,认为哀悼的过程应该包括逐渐忘却逝者,把心力转向其他人。弗洛伊德年在《哀悼和忧郁)(MournningandMelancholia)中首次说明了这样的观念,此后许多临床和经验研究也都支持这种观念。
在我接下艾琳病例之前才刚结束的研究中,每一名丧偶者都能逐渐忘却已逝的伴侣而重新出发,把心力投向其他事物或其他人,即使情感最甜蜜的夫妻亦然。
我们甚至还找到许多证据,发现婚姻最幸福的寡妇在丧夫之后,经历伤痛的过程反倒比婚姻冲突激烈的寡妇来得容易。
(我认为这种矛盾的主因在于“悔恨”,和错误对象结缡的人在丧偶之后心境往往更复杂,因为他们也为自己虚掷的岁月悲哀。)
艾琳夫妻情深,因此我原本预期她克服伤痛应该比较容易。
然而心理学者对丧偶处理的传统态度,却引起艾琳强烈的反感。
她痛恨我重新出发的理论,对我的研究亦嗤之以鼻:“我们丧偶的人早就知道该如何应付学者。我们早知道全世界都希望我们赶快复原,大家根本懒得理睬那些伤痛过久的人。”
她痛恨要她忘怀杰克的建议:在他去世两年之后,他的私人物品依然放在他的书桌抽屉里,他的相片挂满房间,他最爱读的书报杂志也都在老地方,而且她每天依旧和他长时对谈。
我担心她和艾瑞克的谈话会使她加强我做法错误的想法,使得治疗更加困难。要
说服她终将复元,似乎已经不可能。至于她所谓丧偶者的秘密会社则纯属无稽的想象,不必浪费唇舌。
但一如往常,艾琳的说法的确有一部分一针见血。
有人说,瑞士雕刻家加柯梅蒂发生车祸倒在地上等救护车时喃喃自语:“终于,终于有祸事发生在我身上了。”我很了解他指的是什么。
艾琳说得没错。在斯坦福大学执教30年来,我一直住在同一栋房屋,看着子女安全地成长,从不需要面对人生的黑暗。
我从未面对亲友早逝的情况,父母高龄才去世(父亲70岁,母亲90多岁)。比我年长7岁的姐姐健康良好,我从没有痛失知己的经验,四个儿女也都承欢膝下,各自发展顺遂。
对于接受存在之荒谬的学者而言,这样安逸的生活反而是负债。
有许多次,我都渴望踏出大学的象牙塔,体验真正的世界。
多年来我都期待能够休假一年,去当蓝领工人,如在底特律驾驶救护车,或是到曼哈顿小店中当个厨师,但从没有做到。同事在威尼斯的公寓或是康波湖畔学校的奖学金魅力总无法抵挡。
我甚至也从没有和妻子小别,体验孤寂的生活。我15岁就邂逅了玛莉琳,一眼就相中她是我未来的妻子(我甚至还和最好的朋友打赌50美元会娶她——8年后果然收到彩金)。我们的婚姻虽非一直平静无波,但终我一生她都在我身边支持我。
有时我偷偷羡慕有勇气彻底改变生活的病人,他们搬家、辞职、改行、离婚、重新开始人生。我担心自己只是旁观者,也疑惑自己会不会偷偷鼓励病人为了遂我的愿而大胆改变人生。
这一切我都曾告诉艾琳,别无隐瞒。
我告诉她,她对我生活的看法没错——在某个程度之内。
“你说我对悲剧完全没有经验,这并不正确。我尽我所能让悲剧更近我一步。我不断想到自己的死亡,和你在一起时,也经常想象万一我太太病危的景况,每一次我都有难以形容的悲哀。我很清楚自己已经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,提早由斯坦福退休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。一切的老化迹象——膝韧带的拉伤、视力衰退、齿危发秃、背痛、挥之不去的死亡梦魇,这一切都告诉我,我已经迈向人生的终点。”
“艾琳,10年来,我刻意选择因癌症而濒死的病人为治疗对象,就是希望他们能让我更接近人生的悲剧核心。而我也的确如愿。我深深体会自己死亡的经验。”
艾琳颔首。我认得这样的姿态——下颚突然急拉,接着是两三下较温柔的点头。
这是她的摩斯密码,意味着我的回答还算合理。我已经暂时通过考验。
但我还没有说完:“艾琳,我想你的梦有更深的意义。”
我拿出笔记(由于梦境很容易忘怀,病人常立即压抑或扭曲,因此我在治疗中唯一做的笔记,就是关于梦境的记录),大声念出她梦境中的头一段:“我在这间办公室里,坐在这张椅子上。但我们之间却有一堵奇怪的墙,我看不见你。”
“我注意到的是,”我继续说,“最后这个句子,在梦里你看不见我。但在我们讨论这个梦的整个治疗过中,却正巧相反——是我看不见你。让我问你:几分钟前,我说我年老体衰,膝盖、眼睛……”
“对,对,我全都听到了。”艾琳催着我快点说下去。
“你听到了,但一如往例,我每一次谈到自己的健康,你就目光呆滞。就像我眼睛动手术之后的那几周一样,你从不问我手术怎么样,或是我的健康情况如何。”
“我没有必要问你这种问题,在这里我才是病人。”
“哦,不,不止是这样,不止是因为缺乏兴趣,不止是因为你是病人我是医师,你是在逃避我,你阻止自己对我有所认识,尤其是贬抑我的事。打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,因为我们先前的社交关系,也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厄尔和埃米莉,因此我无法在你面前隐藏我自己。但你却从未表达任何想了解我的兴趣,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?”
“我开始来找你的时候,就决定绝不再让任何我所在意的人再从我眼前消失。我不能再承受这个,因此我只有两种选择——”
一如惯例,艾琳又停了下来,仿佛我该明白她接下来的意思似的。
虽然我不想催她,但目前最好保持对话的流畅。
“哪两种选择?”
“呃——不让你影响到我——但那是不可能的。要不然,就是不要把你当成有自己故事、有血有肉的人。”
“有自己故事?”
“是的,人生的故事——有头有尾。我想让你独立于时光之外。”
“今天你也像平常一样,走进我的办公室,一屁股坐下,一眼也没看我。你总是避开我的目光。那就是你所谓的‘独立于时光之外’吗?”
她点点头:“看到你就会让你太过真实。”
“而真实的人就会死亡。”
“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。”
——摘自《妈妈及生命的意义》